柳宗元写过两首有名的种桔诗。
唐贞元二十一年,唐宪宗贬柳宗元为邵州刺史,后又贬为永州司马。这是一个有职无权的闲职,柳宗元在这里一干就是十年。就在是在这里,柳宗元写了一首《冉溪》:“少时陈力希公侯,许国不复为身谋。风波一跌逝万里,壮心瓦解空缧囚。缧囚终老无余事,愿卜湘西冉溪地。却学寿张樊敬侯,种漆南园待成器。”
这首诗带有着两种情绪,一是愤懑,二是期望。
柳宗元21岁考中进士,一路由校书、正字升至中央的郎官。意气风发的柳宗元积极参与改革,想改变中唐宦官专权、藩镇割据的政治局面。但是王叔文领导的这场改革,遭到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宪宗李纯为首的上层统治阶级的反对,宪宗登基后,柳宗元被流放永州这种蛮荒之地,过着远离政治的生活。
作于此时的《冉溪》以汉代樊重制作器物先种树的典故,以“备物致用,立成器以为天下利。”自勉,表达了当时柳宗元悲愤中却不失积极进取,期待来日有所作为的想法,也从中可以看出仕途初次遭遇挫折的柳宗元,此时仍有为国为民的雄心壮志。
现实和柳宗元开了一个大玩笑。刚刚被起复的柳宗元,回到长安仅一个多月,还没来得及在政治上大显身手,又再次被贬到更远的柳州当刺史。这次打击对柳宗元的伤害非常大,十年煎熬等来的机会终成幻影。
柳宗元在柳州的第三年写下了《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》:“手种黄柑二百株,春来新叶遍城隅。方同楚客怜皇树,不学荆州利木奴。几岁开花闻喷雪,何人摘实见垂珠?若教坐待成林日,滋味还堪养老夫。”
柳宗元虽然远离长安这个政治中心,但至少与永州时期相比,这一次他是柳州最高行政长官,可以在这里实施自己的政治理想。
在柳州主政的日子里,柳宗元“因其土俗,为设教禁,州人顺赖”,同时大力发展农、林、牧业,使得柳州的经济、文化有了长足的进步,他也被当地人亲切的称为“柳柳州”。
《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》就是柳宗元倡导发展农、林、牧业,并身体力行的证明。他在刺史府种了两百株柑树,春天的时候,他看到“新叶遍城隅”,不禁联想到日后会结出的柑橘,又联想到屈原《九章·橘颂》中的:“后皇嘉树,橘徕服兮。受命不迁,生南国兮”之句,提笔写下了这首种柑诗,表达了自己愿意像屈原一样爱惜象征高洁的橘树,不利用手中权力来谋取私利。
在柳州的柳宗元心中是不甘的,他总是问自己,自己这样有着高尚情操的人,为什么会呆在这荒远之地?自己能再重返长安那个更广阔的政治舞台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吗?柳宗元对未来充满了迷惘,甚至开始担忧:“几岁开花闻喷雪,人摘实见垂珠?若教坐待成林日,滋味还堪养老夫”。
他担心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会在这里,从柑橘开花、结果,看到柑橘成林。事实正如他担心的一样,柳宗元直至去世再也没离开过柳州,这些柑树就是他人生最后几年的伴侣。柳宗元的恐惧和担心,也影响着柳宗元在柳州的诗风。虽然他仍怀济世之心,时刻盼望能得到朝廷起用,但他的诗风不自觉中带上了一股哀怨之气。
柳宗元21岁中进士,紧接着登博学宏词科,在朝任集贤殿正字、监察御史里行、礼部员外郎,命运给他的仕途铺满了鲜花。贬谪前的柳宗元没有品尝过人生的苦涩,也没有经历过政治的残酷。但“永贞革新”的失败,为他开启了一生的噩梦。反反复复的贬谪之路让柳宗元的客寓意识逐渐勃发、加剧。
贞元二十一年,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,还未渡过长江又加贬永州。元和十年初被诏回长安,但回长安不过月余,又被贬柳州。从元和十年到元和十四年,柳宗元在柳州渡过了人生的最后五年,再也没有回到长安这个政治中心。
这对“以中正信义为志,以兴尧舜孔子之道、利安元元为务”的柳宗元来说,是最沉重的打击。他渴望回到京城,再次施展自己的抱负。他不甘在柳州这个蛮荒之地终其一生,但他又对命运的安排无能为力。他只能在诗歌中反复地宣泄着一个客居者的羁旅愁绪,低吟着一个异乡人的思家之曲,做着重返长安的美梦。
在柳州时,柳宗元在诗歌中把自己称为“缧囚”、“孤囚”,这种情绪也使柳诗中常出现哀鸣的“羁鸿”和“羁禽”。此“囚”非真正意义上的囚犯,但对柳宗元而言,自己政治才能无从施展,就是真正的“羁囚”。
这种心理,让柳宗元产生了遭到整个世界抛弃的痛苦感觉。而远离故乡和亲友,导致柳宗元“孤寂”愁绪倍增。柳宗元在柳州常外出漫游,“长吟哀歌”,所写的诗歌和山水游记都弥漫一种幽冷孤寂的色彩。
他也在诗歌中为世人塑造了一个孤寂独行者的形象:“荒山秋日午,独上意悠悠。如何望乡处,西北是融州。”长安之于柳宗元,具有双重意义:那既是自己的故乡,也是能让自己施展才华的所在。
所以故乡也常常出现于柳宗元的诗歌中,他通过故乡与柳州、过去之美好与现在之失意对比,写出他心底的落寞与对故乡的思念。
他有一首《种木槲花》写道:“上苑年年占物华,飘零今日在天涯。”就是通过长安美好的自然风光映出自己远在天涯的“飘零”。柳宗元似乎始终把自己看成是柳州的客居者,苦苦地等待着自己离开的那一天,带着这种情绪,他自然无法真正融入到当地社会。
他眼中的柳州,是个环境恶劣,民风野蛮之处,柳宗元盼望着“圣恩倘忽念地苇”,能早一天离开这个地方。但是柳宗元心里又隐隐感觉到自己也许会在柳州终老了。
他在柳州所作的《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》诗也隐约流露出这种担忧的情绪。清朝文学家姚鼐评曰:“自伤迁谪之久,恐见柑之成林也。”可谓一语中的。
这首诗看上去故作旷达,但里面却难掩柳宗元的担心:自己的贬谪生涯也许会很长,或许会一直在这里,看到黄柑成林。
《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》通过“坐待成林日”一句,柳宗元将心里的恐惧和绝望心态说得非常隐晦。回乡无望的柳宗元只能“客有故园思,潇湘生夜愁”。
当思归的愁绪无法排解时,他就登山朝着故乡的方向眺望,通过这种方式来舒缓对家乡及亲友的思念。
柳宗元的诗歌现存一百六十四首,多以山水寓其谪意。另有二十余首都有“种”、“植”、“栽”诸字,人们习惯用“种植诗”称之。这些诗中,无论是偏重于种植行为还是直接吟咏植物,都是表达柳宗元情志而作。
在《冉溪》中,担任永州司马这一虚职却不得干预政务的柳宗元,欲学樊重种树待其长大以做器物,暗喻着进取之意。
而在《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》中,掌握实权能善治一州的他,却开始担心自己滞留柳州太久以至橘树长大。这两首诗在对于树木成长的期待与担忧之中,足可见出柳宗元心境之变。
永州的愤懑而不失积极进取转为在柳州的逐渐绝望,这或许是长期远贬南荒的生活及朝廷对改革派坚决的打击,已经让柳宗元对重起之路慢慢不再抱有什么希望。
但正是这种绝望,促使了柳宗元更加用心、用力地为柳州百姓谋福利,成为柳州人民千百年来一直怀念的“柳柳州”,这是柳宗元之幸,也是柳州人民的幸事。
(文/历史漫谈君·徽~安)